【一物案語】
天地生一世人,自足了一世事。當我們應用考古類型學為器物分期斷代、以梳理其源流時,應該看到在每類器物形制演變背后所潛藏的思想、審美情懷和設計理念。
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思想,也有一時代之藝術,無不滲透在它遺落的每個細節(jié)之中!肮蛮]蟠膝,曲木抱腰”的曲憑幾已隨同魏晉風流,遙遠地縮成了漫漫長夜中的一個星點。我們?nèi)缃袼⒆愕臅r代,又將有怎樣的思想和藝術,以慰此生,以達后人?
談起魏晉風流,您會想到什么呢?想到竹林七賢、五石散,想到嵇康的琴、王羲之的鵝、謝道韞的雪?今天之后,或許您也會想到曲憑幾。
這是一類小巧別致的家具,在古人席地而坐的時代,放置于席、榻之上,供人憑依,以緩解腰部疲勞和膝腿負擔。它由一個扁平的圓弧形幾面和三條修長的蹄形足組成,木胎髹漆,簡潔到幾筆就能勾勒出的設計,卻宛然留存著魏晉名士“清羸示病之容”的身段和風情。
這樣的曲憑幾,最早見于三國時期的東吳墓葬中,其中一座墓的主人在木刺上留下了姓名:朱然。區(qū)區(qū)幾筆墨書,實難令人聯(lián)想到這就是那位少小與孫權交好,為江東擒關羽、敗劉備、阻曹真,于弓矢雨注中晏如無懼的常勝將軍。朱然病逝于赤烏十二年(249),享年六十八歲,孫權為他素服舉哀。史書稱他“內(nèi)行修潔,其所文采,惟施軍器,余皆質(zhì)素”,而墓中出土大量精美絕倫的漆器,個別自銘“蜀郡作牢”,或許是孫權將這批來自蜀郡的漆器賜予了這位江東的中流砥柱。
東晉南朝,曲憑幾流行一時,但考古所見主要是作為隨葬明器的陶憑幾。南京象山瑯琊王氏家族墓中,一件陶質(zhì)曲憑幾(下圖)安放在棺床前的陶榻上,雖然幾筵空置,卻令人聯(lián)想到幾乎是同時期遠在甘肅酒泉的墓葬壁畫中,墓主人褒衣博帶、憑幾閑坐的圖景。
那時人們尚習慣于跪坐,曲憑幾一般環(huán)抱在身前。但在一些不甚正式的場合,名士們也不需正襟危坐,例如他們出行所鐘愛的牛車里,常常將憑幾隱于身后。王謝高門人才輩出,李白尤為贊賞的謝朓,曾經(jīng)作詩吟詠黑漆曲憑幾:“蟠木生附枝,刻削豈無施。取則龍文鼎,三趾獻光儀。勿言素韋潔,白沙尚推移。曲躬奉微用。聊承終宴疲!边b想瑯琊王氏背靠曲憑幾乘牛車出行,陳郡謝氏在漫長玄談和宴樂后疲憊地倚伏在曲憑幾上,他們寬大的衣裳拂過幾面與床榻,鋪張著慵懶而超凡的氣度。
這種風流氣度,前代所無。正如魏晉以前,憑幾早已是燕居良伴,卻絕無彎曲之姿。先秦至漢代的憑幾為一根橫木,兩端安足,古板而嚴肅的線條透露著禮制意味!吨芏Y》記載了貴族用幾制度,朝廷會為長者頒賜憑幾和鳩杖,后世如《北齊校書圖》《歷代帝王圖》《步輦圖》這些畫作中,名士和帝王憑依的仍是禮儀性的直幾。
但曲憑幾似乎枉顧了禮制肅穆的需求,而著意于人性化的設計,它的曲面能貼合人體,外張的三足增加了穩(wěn)定性,以便使用者隨意調(diào)整憑靠的姿態(tài)。當人青睞一種器物時,必然是被物的氣質(zhì)引發(fā)了共鳴,魏晉便選擇了曲憑幾。這個時代沒有千篇一律說教式的忠臣孝子,只有一個個獨立張揚的自我,追求最愜意的生活方式和精神的永恒自由,他們相信圣人“明足以尋幽微,而不能去其自然之性”,希望建立一個尊重自然的新秩序,為之生,為之死。
雖然身為武將,朱然的木刺卻透露出他的道教信仰。而不論是朱然,還是我們熟知的赤壁之戰(zhàn)的周瑜,淝水之戰(zhàn)的謝安,或是那些清談度日的魏晉名士們,他們渾身散發(fā)著超脫的氣息,乃至連顧愷之畫筆下推演佛教義理的維摩詰都沾染上了,作“隱幾忘言之狀”。
北朝以降,隨著佛教和胡俗的影響,古人的起居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,席地而坐逐漸變?yōu)榇棺愀咦瑧{幾這樣跪坐時用來倚伏的小型家具,已不為日常必備。晚明高濂在《遵生八箋》中嘆曲憑幾:“此式知者甚少,廟中三清圣像,環(huán)身有若圍帶,即此幾也,似得古制。”器物和宗教未必有什么直接聯(lián)系,但物有性格,在沒有這樣性格的時空里,它也將悄然隱退。